任航：星星是夜空的雀斑

2017年，新年的余劲还没消散，任航去世了的消息却铺天盖地传来了。任航，一个在许多人眼里陌生，在许多人眼里又熟悉的名字。你也许从前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如果看过他的作品，定不会没有任何印象。“个人风格太强烈了”，“敢拍”是我，也是许多人对他作品的第一感觉。以至于有回在北京三影堂瞎逛，走进场馆一眼就在那么多作品中认出了那几幅属于任航的。

任航摄影作品的高辨识度很难不归根于他的天分，“他最常用的相机只是一台不到 200 块钱的傻瓜相机”，这是人们谈起任航爱捎带上的话。任航受邀举办过22个个展、85个联展，并出版了16本个人摄影集，一本诗集。他的作品遍及二十多个国家。而他镜头下的人也几乎都是他非常熟知的朋友。但如同南·戈丁的私房照也曾备受争议，哪怕任航在国外大受欢迎并且获得不少殊荣，在国内，人们对于任航的表现手法却仍是有褒有贬。

或许原因出于人们给他的标签“软色情”。任航作品中的人，总是以裸体的形象出现。关于裸体的争议在国内自90年代就不断被提起。1994年在北京郊区的一座无名山顶上，一群来自北京“东村”的艺术家们共同创作了《为无名山增高一米》，11个全裸的男女按照体重的顺序，从下而上以3、2、2、2、1的人数层层“裸叠”，最重的人趴在最下面，最轻的伏在上面，身体叠罗为一。这个作品在1999年参加第48届威尼斯国际双年展时，曾经引起了极大轰动。其中的艺术家马六明在20年后接受杜曦云采访时回忆说：

94年6月份，当时我和张洹、朱冥三个人，每人每天轮流做一个行为作品。第一天是张洹做，当时影响还蛮大的，圈内的人也去了。然后第二天是我做《芬·马六明的午餐二》，做完以后警察就过来了，然后把我带走了，在朝阳看守所关了两个月之后，就被遣送回湖北老家了。回去之后也没人管我，后来我又来了。看守所里我们那个房间有30多个人，基本上都是小偷、诈骗犯之类的，都是犯人，在他们中就我一个人有点另类，他们也很奇怪。刚进去的时候他们老大问：“唉，你为什么进来”，因为我也没法给他们解释行为艺术，我就说我是画人体。他还和我调侃说：“啊，画人体，人体是艺术啊，那不该抓你呀！”不过我在里面还是受到了照顾，可能他们从文化上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去界定吧，因为只是做了裸体的行为艺术，他们没有办法准确去判断，所以还是有点戒心。

©王世华,苍鑫,高炀,左小祖咒,马宗垠,张洹,马六明,张彬彬,朱冥,段英梅,吕楠. 《为无名山增高一米》,1995

而至今日，大多数人都依然下意识将“裸体”与“色情”联系，所以那些始终难以入大众视野的作品，与文化脱不开关系。但即便如此，任航的影响力却是毋庸质疑的。不少新生代的摄影师都承认，自己受过任航启发。

任航最初拍的都是他的好友，他们信任他，也了解任航的风格。任航镜头下的那些躯体有着冷漠的眼神，或直视镜头的无惧，也有模糊了情绪的肢体接触，总结起来就是有欲望却透不出情色，这也是许多想模仿他的摄影师无法模仿到的精髓。

2013 年和 2014 年，导演张溪溟跟拍任航，做了一部关于任航的纪录短片《我有一个忧郁的，小问题》，用摄影机捕捉到了关于任航——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心路历程。有人说任航独特的风格是因为他的抑郁症，但试图将有人的才华与天分归功于一个病症，这就实在可笑了。任航的朋友并不少，平日里的他随和又爱开玩笑，并不难相处。但他却不幸患有抑郁症，我宁可相信是抑郁症剥夺了他的某种才华，例如更好地与世界相处的能力。

任航12年的日记中写道：“生命的确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可是我时常觉得它好像送错了人。”15年时他写：“每天早晨睁开眼都像死而复生那么绝望”。而今年新年前夕他更新微博：“每年的愿望都一样：早点死。希望今年能实现。”他这次真的离开了。抑郁症并不是什么很酷的，值得炫耀的事儿。那些对常人易如反掌的事情，在抑郁症患者眼中有如登天。我们所知的抑郁症患者包括任航，是足以坚强和幸运，才勇敢站了出来。

在今年九月即将到来的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上，为了纪念任航对摄影史作出的贡献，『焦点』版块将展出任航的19件个人作品。作品都来源于任航二月在金杜艺术中心参加的双个展，并且都是任航最后亲自指导印制并不再版的原件作品，由金杜艺术中心联合呈现。

『焦点』版块是影像艺术博览会的又一策展举措，聚焦于对当代摄影空间和当下摄影界具有特别意义的国际知名艺术家。

策展的主题为《无须之美》，它具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意义是：没有胡须，意指尚未长出胡须的美少年。古希腊美学崇尚人体之美，未长出胡须的少年身体又被认为是人体美中之最。波利克里托斯创作的《执矛者》就是一个典型的古希腊美少年像，也是古代雕塑中人体比例美和肌肉美的典范。

第二层意义是：没有必要，意指这种美在我们此时此地的语境中是非必须的、不必然的、超出传统社会规范和日常审美体验的。但正是这种“无须”和“不寻常”，才会让我们离开习以为常的经验，看见潜藏之处的神秘风景。

这让我想起2012年任航的一篇日记题目：所有的男孩都有他的动人之处。任航非常喜欢写东西，尤其写诗，他擅长把生死和性爱一片片掰开来，但又从来不掩饰他诗句中的欲望。他的诗歌和摄影一样，也总是赤条条的。喜欢任航的摄影作品，也读一读任航的诗罢，你会发现，那些贯穿在摄影中的欲望或赤裸，甚至是突如其来的脆弱和绝望，都和他的诗歌相类似。

任航镜头下的身体是具象的，鲜活而赤裸的，又常常以抽象构图和布局呈现。生前人们常将他的作品置入“性-政治”的框架，而在他去世后，人们通过研究相关的访谈，包括对他自己的和对他的朋友们的，私人性的或者职业性的，也通过近观他生活的方式，他的遗物以及他观看的图像，清晰地看到了有艺术史和美学的前鉴，足以作为一个常常被忽视了的理解他作品的萃取方式。所以通过这回在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焦点』版块展出的19张照片，也开始鼓励观众从美学品质和艺术史文脉的角度，以新的方式理解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