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拜因《大使》207×210cm，1533

按：霍尔拜因的代表作《大使》中有一个反常的细节：一个奇异地浮现在两个人像之间的灰色纺锤状斜置物体，从左侧下方凝视，这个物体竟是一个变形透视的骷髅。艺术家为何在画面中加入这一“畸像”(anamorphose)，一直是艺术史众说纷纭的谜题：炫技、显与隐的游戏、对巴洛克虚空(vanité)主题的个性表达、对意义的驱除和意义之不可驱除的矛盾展现，甚至新教氛围中隐藏的天主教迷思……这是画面中不可见部分的冰山一角，是两个维度空间的偶然碰撞，无意识在意识中的蛛丝马迹……正因如此，精神分析大师拉康对此画青睐有加，并在其研讨班中专门讨论了这一作品。此文节选自美国学者史蒂夫·Z·莱文研究拉康与艺术的专著。

拉康在其精神分析研讨班中介绍了德国画家小汉斯·霍尔拜因(HansHolbein1497-1545)的油画《大使》。这是一幅双人全身像，描绘了两个年富力强、衣着华丽的男子：法国派驻英格兰的使节让·德·丁特维尔(JeandeDinteville)和他的朋友，身兼拉沃尔主教的乔治·德·塞尔维(GeorgesdeSelve)。他们站在大理石的马赛克地板上，后面是墙，上面挂着带深绿色图案的锦缎。大使们对世界各地的宗教、政治、经济及科学兴趣盎然，了熟于胸，一幅傲然自若的神态。这些从画中两层高的桌子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物件上可以看出来。桌子上铺着桌垫，两个人自信地倚靠着。这些物件中最突出的是地球仪、日晷及其他科学测量仪器、琵琶、数只露出一端的笛子、一本写着宗教赞美诗的书和一篇论数学的文字。在画面左上角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是一个小银色十字架，似乎对这两位大使的世俗与虚荣提出质疑。在画的底端，斜着横在两个男人的脚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大的、辨认不清的东西，其画面透视的准确对今天的绘画技巧依然具有挑战性。只有从正面陡然移开，远离画面的右边，站到左下方非传统的看画位置，这个模糊不清的关系才显露真容。

《大使们》细节

这种从侧面斜视油画的方法与心理分析治疗的结构是一样的，心理分析师在治疗过程中不面对患者的眼睛，而是在病人斜躺的长沙发边上不能被看见的地方倾听其无意识话语。与此类似的是，只有从油画的侧面，这个拉康比作“炒鸡蛋”的谜团才得以解开：通过所谓变形透视技巧，不明物奇异地变成悬浮在那里的巨大人头骷髅。而这个骷髅也许是某种神秘签名，因为在德语中霍尔拜因(Holbein)这个姓的意思是“空骨(hollowbone)”。实际上，整幅肖像画与一种被称作“虚空”的静止生活风格相关，其中瞬间消逝的肉体的虚荣，在不变的死亡脸孔前甘拜下风。通过将正面看无法确认的团装物命名为骷髅或枯死的脑袋，象征级的宗教图像就抹去了直接感知的自然主义的想象幻影。这一命名行为对于人的意义而言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空间，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给飞禽走兽命名的行为一样意义重大。象征行为也留下其现实中的无所指残留物，并且从此常以那无名“物”的鬼魂之体缠扰主体。

卡拉瓦乔《书写中的圣吉罗姆》112×157cm，1605-1606

德·拉图尔《两盏蜡烛旁的抹大拉》133.4×102.2cm1640

拉康1964年研讨会的第11卷书于1973年出版，霍尔拜因的骷髅畸像登上了封面。但在这里的第7卷书中，我们能看到根本性的分裂在起作用，就是拉康后来详述的眼睛与凝视之间的那种分裂。观众被霍尔拜因的梦幻错觉艺术所震惊，正面直视画作，会令观众心满意足地审视按照自己形象塑造的世界，所看到的肖像与自己相比具有身体的相似、人的适宜，充满诱惑，仿佛与神话中纳喀索斯初次照镜子时所看到的一样，或与处于镜像阶段、虚幻自恋的现代主体所看到的一样。心理分析师为了更好地听取其患者话语的象征意义，往往坐在病人的视线之外，不让病人看见自己与其想象中的正面对峙：或羡慕、或竞争、或伪装。站在油画边上的观众也是一样，通过斜着看世俗繁华的模糊图像，可能会认同对其象征级的解释，这样就将清楚地注意到眼窝空陷的脑壳——看不见的死亡的凝视。拉康称这种立体透视的畸像为画中的邪恶真理，即主体死亡的能指。这种侧面看到的头颅图像不能同时与正面看到的含糊的污渍共享一个焦点。然而，拉康坚持认为我们不断地从正面移到侧面时，晃动的幻象消逝又出现，观者在这样的反复玩味过程中获得快乐。像玩泰迪熊、抱软垫或吮吸大拇指的孩子一样，我们是通过戏耍死亡颅骨的象征性表达，对不可避免的生活意外获得一种想象性的掌控。

玻璃杯还原的骷髅像

电脑还原的骷髅像

据猜测画家的创作方法

这里出现的头盖骨的变形物本身并不是“物”。“物”本身总是不可触及的，但是有了语言表意特性的帮助(这种特性最初通过原初“物”为我们服务)，我们至少能够说明其脱离我们的情况。从此生发的定义就是：“一件艺术品总是围绕着‘物’”。围绕着“物”，确实如此，但只是保持在安全的审美距离之内。拉康重申艺术表现的目标不是成为现实模仿的对象。艺术品不是现实的，而是现实之外的，且通过调动艺术的意指成分来表现虚幻地在场而同时又切实地不在场的“物”。距自己根本幻像的“物”太近就会威胁到我们作为有名称的个体的特有稳定性。拉康自己或许就已经表明了对其竭力探讨的不可言喻的“物”的焦虑，因为霍尔拜因的画原本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他却错误地把它说成是收藏在卢浮宫。

来源：Dawan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