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梅兰芳纪念馆
艺次元
2017-08-08 13:29:15

 

杜近芳:梅兰芳先生教我演虞姬

杜近芳︱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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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年在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瑶卿先生的门下学艺。在那里认识了王瑶卿先生的侄子、梅先生的琴师王少卿先生。王少卿先生非常喜欢我,常常教我学一些梅派戏,如《宇宙锋》、《凤还巢》、《霸王别姬》、《奇双会》、《金山寺》、《贵妃醉酒》等,为我以后学演梅派戏打下了基础。

梅兰芳《霸王别姬》饰虞姬剧照

1947年,我初次跟随李少春、袁世海二位老师一起到上海去演出。我记得头一场戏是与著名京剧老前辈姜妙香先生合演的《玉堂春》,后又与袁世海老师合演《霸王别姬》,与这些名家的合作,使我获益匪浅,至今我还非常感谢他们。到上海演出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主要的是想借此机会拜梅兰芳先生为师。

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梅兰芳家里。心里不断地嘀咕: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学生,梅先生能收吗?我壮着胆子,先将我的一张演虞姬的戏装照送到先生面前。这时,我象一个交了试卷的小学生,紧张地等着老师作出评判。不想先生端详着我的小照,对他的夫人福芝芳说:“这是我哪年照的?项链上的几颗珠子怎么没弄好?”大约是我的扮相与先生的扮相相似吧,先生竟误将我的剧照当成他的剧照了。我差一点要笑出来了,连忙说这是我的戏照,这次到上海要演此戏,恳求先生指教。梅先生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要求。在上海的日子里,我正式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当时,我是个穷学生。可是拜师是需要一定花费的。先生知道我负担不起,所以这次拜师是先生“倒贴”。为拜师而举办的盛大的鸡尾酒会上,梅先生高兴地将我介绍给京剧界的同行及社会名流们,我感到非常幸福。后来,我参加了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第一团,梅先生是我们的院长。在党和人民的培养下,以及梅先生的提携下,我的舞台生涯揭开了新的一页。梅先生对我可谓是费尽了心思。给我说戏、走台步、分析人物,手把手地教,对我是有问必答,很不一般。致使我的师姐、梅派传人言慧珠对先生很“不满”,她说,我们都是“追”先生,而对近芳,则反过来,先生“追”学生。梅先生解释说,你们已经学有所成,有了一定的名气了;近芳还小,是个学生,她已经参加了国家剧院,因此更需要我多给她说说。

梅兰芳与弟子杜近芳

梅先生在艺术上对我关心备至,我的每一微小进步都凝聚着先生的心血。特别使我记忆犹新的是《霸王别姬》这出戏。我初演《霸王别姬》时,年纪轻,阅历也浅,只觉得虞姬貌美,姿势美,又知道此剧是梅先生的代表剧目,所以一招一式力求准确地模仿先生。但对虞姬这样一个人物缺乏理解,表演上也就缺乏深度。先生就从剧本讲起,细致地为我分析了该戏的历史背景、虞姬的性格特点以及与项羽的关系等。他说,虞姬既是霸王的臣子、军事参谋,又是他的爱妃。先生让我沿着这条线索去理解虞姬,演好虞姬。

我在北京演出《霸王别姬)》时,先生派人来看,有时还亲自观看,然后对我提出修改意见。比如虞姬一出场,我的身体是正着,而且到台上不敢动。先生指出,你要正出,在“九龙口”亮一个子午相,说明虞姬不仅能文还能武,不然怎么随军打仗?又如第三场念[引子],原来我念时只是一个声调,比较平淡,先生告诉我,念“明火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时,语调上要用变化。头一句:“明火蟾光”要加重语气,渲染气氛读得比较高昂、饱满。而后一句“鼓角凄凉”则表示虞姬和广大的老百姓的厌战情绪,他们希望和平,不愿意打仗,所以情绪较低,语调亦随之发生变化。因此,要表现出特定环境中人物的独特感受,就要念出感情和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接着先生又详尽地分析到:虞姬对霸王的感情是很深的,“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说明二人是患难与共的。当项羽听信汉军派来诈降的李左车之言,一意孤行,起兵伐汉时,虞姬好言相劝,然而刚愎自用的项羽听不进众将和爱妃的劝阻,率大军直入九里山,以致中计兵败。当败局已定,项羽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虞姬仍以“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意”来安慰项羽。最后楚歌四起,大势去矣,曾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发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慷慨悲歌。面对英雄末路的惨景,又是虞姬强作镇定,打起精神,为项羽“歌舞一回,聊以解忧”。虞姬此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她一面舞剑,一面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要自刎君前,免得大王挂念。说到这里,先生略一停顿,继而又说,你的表演必须建立在对人物深刻的理解上,你所表演的程式动作不仅是技巧,而且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这段戏的表演有一定的难度,要好好地学。很难设想,一个演员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情,没有为表现这种感情恰当的表演,又怎能感动台下的观众。听了这一席话,我懂得了,戏曲表演艺术,却原来包括了这么丰富的内容,我以前把它简单化了,误以为只要按照老师教的比划对了,唱准了就行了。从这以后,每演一出戏,我都先进行分析,掌握了人物的性格,才能更好地创造人物。在以后扮演《柳荫记》中的祝英台、《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谢瑶环》中的谢瑶环等角色时,都按照先生教我的路子,从分析人物入手,时刻想着表演人物,才使这些角色的创造获得了有血有肉的生命。

梅兰芳《霸王别姬》饰虞姬 舞剑身段

1956年,我们中国京剧院一团接受了出访拉丁美洲的任务。我们准备带去的大戏是《霸王别姬》。根据袁世海老师的提议,我们将原来近两个小时的戏压缩成五十分钟左右。由“诈降’始,到“舞剑”止。从人物的上、下场到舞台调度以及唱念做打方面,都作了新的处理和尝试。当时我的合作者袁世海老师和领导上让我向我的老师——梅院长汇报。那天天色已很晚了,我赶到梅宅,院子里悄然无声。我向师娘说明了来意,得知先生正病着,我说改日再谈吧。师娘福芝芳说:“出访是国际大事,不能误了,走,去看看先生怎么样了。”说着就拉我进了屋。先生斜倚在床上,脸上布满了病容。我不愿麻烦病中的先生,就掩饰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望您。先生说这么晚了来一定有事,师娘对先生说明了我的来意。先生起身下地,语重心长地对我指出,第一次带整本戏到国外去演出,是有开拓意义的。并告诉我,在演这出戏时,要把握三点:人物塑造的准确性;动作的目的性;故事情节的紧凑性。我说此次演出不带“霸王乌江自刎”一折,避免戏散,戏收在虞姬舞剑自刎那里。但虞姬自刎后,又不能象在国内一样由几位宫娥一挡,“走尸”下场。那样霸王的戏无法处理,等于尴尬在场上。梅先生想了想说,你们的表演要加强舞蹈性,舞剑本身就带有表演性质,你可以走一个“软僵尸”,然后霸王屈身至前,痛惜悲伤,随着你们的表演开始拉幕,当霸王伏在你身上时,大幕已闭。这样处理更含蓄隽永一些,你看怎么样?先生说到这里已是满头大汗了,我不忍心再打扰下去,坚持要走,先生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叫我把舞剑的身段再走给他看看,我只好遵命。先生边看边对我说,舞剑的动作要精炼,“扎四门”要用两个对称的动作,一顺边就给人以重复的感觉。说着先生不由得比划起来,并把动作的要领作出来让我看。他分析到,虞姬的舞剑动作是有层次变化的。开始是为了解忧,后来就变成了与之诀别了。当她舞到霸王面前时是强颜欢笑,抑郁中显得优美动人;当舞剑背对霸王时,则是自我克制,显得心情沉重、愁眉冷面,悲剧的氛围很浓烈,在表演上,要保持美的造型,不能狂舞,要掌握好分寸。但凡我身体好些,一定去看你们戏的审查。当时我已经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回味着先生入情入理的分析,一时没有回答先生。先生对师娘说,天太晚了,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请司机开车送她回家,这孩子一想戏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告辞了先生和师娘。

果然,我们在国外演出获得了成功,《霸王别姬》连演数天,场场爆满,受到国外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有人甚至将它与莎翁的名剧《奥瑟罗》相提并论。对我扮演的虞姬则冠之以“东方皇后”的美誉。我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这是同行们共同努力的结果,也凝聚着先生的心血。

今年10月22日是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算起来,先生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个春秋了。这二十多年里,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尤其是先生在艺术上对我的教诲,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它给我一种力量,鼓舞我在艺术的道路上不断革新、进取。

原载《戏剧报》1984年第10期


编审:刘    祯    

编辑:李维一    

    

来源:梅兰芳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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