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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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碎肉身，揉成宇宙，你看可好？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过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 · 科恩（Leonard Cohen）

著名歌手、诗人、演员、小说家科恩曾告诉我们，万物皆有裂痕。裂痕不仅在世界表面，更在我们身体深处。

鱼尾纹。有一条鲸鱼在体内搅起骇浪。我们呼吸，露出水面，这是裂痕最基本的形态。
歌手周云蓬亦有词曰：「沉默如鱼的呼吸，沉默如石的呼吸，沉默如睡的呼吸，沉默如谜的呼吸。」

你不会忘记呼吸。
但你也不经常想起它。
除非生死。

朋友，以及非朋友，你们早晨醒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昨晚泡澡的时候，身体为什么没有像面包一样散掉？」

至少，毕加索想过。
他说，我不能不相信上帝的存有。
是的，平日里，我们将散而未散，将亡而未亡，将活而未活，形态各异，铅华露尽。意识到这一点，除了闪电与风暴，竟不知何处栖身。

上帝死了。尼采在1884年的《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中就这样宣判了。
我们相信天才，他是我们的太阳、超人和哲学王。天才明白我们的疼痛：旧时代的和谐被打破，个人渺小而无法得到救赎，地狱却没有因为天堂的坍塌而消失。并且，天才因为天生的敏感体质，比我们还要痛苦。

艺术家们也被看作天才。就算不能补天，也得为我们在裂痕前奏上一曲安魂。

怎么修补？何以安魂？
你得正视裂痕。

▲ 毕加索《哭泣的女人》，1937

信奉现代主义的艺术家们，自十九世纪末就尝试这么做了。
他们是一群诗人、小说家、画家、建筑师。他们意识到世俗社会兴起带来的诸如审美的、道德的一系列观念崩塌。他们试图建立另外一种普世的价值观以弥补裂痕。他们自信极了，不介意头上长出肉角，再出一次埃及。

后现代主义者们则嘲笑这一切。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是和现代主义者们同时诞生的。他们反对一切「元观念」，乃至于艺术本身。他们看见裂痕，盯着它，然后，或许就没有然后了。他们今天不介意说，嘿，你看那个丑陋的二次元肉瘤！

他们常体现出对现代主义反动，一次次回到现代之前的状态，表现为对传统的眷念。但是，因为拒绝了「元观念」，这种眷念又带有某种对乡愁的模仿与反讽，是一位不停用达达马蹄敲亮江南的过客。‍借此，他们觉得或许可以消解直面裂痕的恐惧，不把生活中的「严重时刻」那么当回事儿。

什么是生活中的「严重时刻」？
当你意识到这一时的每一秒。
里尔克，被海德格尔称为「贫困时代的诗人」，有首著名‍‍‍‍的《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 1906年，褒拉 · 莫德松－贝克尔为里尔克所绘肖像

我们能抚平裂痕吗？

这得先看看自己的身体，或许还有伴侣的身体。

现代艺术家们对「身体」情有独钟，因为第一道裂痕就蕴含其中：呼吸、器官、性、谎言、死亡。

前几天我参观龙美术馆西岸馆的《展望 · 镜象》展，见到了弥补裂痕的尝试。

但倘若你若问我，到底怎么做才算尝试？成功与否？

鬼知道。

展望是人名。据其自称，先祖是展禽，就是那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从这个角度，他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寻根或返祖。
请注意，这里暴露了现代艺术的一个基本特征：没有形而上的唠叨，所有艺术行为都是践行或践形。
但也请注意，他们没有放弃「说教」，只是以更高级的形式。这些行动，无一不和政治性扯上关系。这在展出的「中山装躯壳」系列中可见端倪。

▲ 展望：《葬——中山装》（现场图），广州，2002

对回归和身体的执念，体现在其著名的「假山石」系列作品上。譬如用不锈钢拷贝传统文人石，大概体现了他对工业化进程的反讽与反思。不过在这次展览上，我们能看到的是肉色的假山石，他管这叫「晚霞石」。

这更棒。我觉得这是展望将反思又推进了一步，危险的一步，即回到传统文化的同时，又回到了身体。这身体，却是现代的，是历经风霜和福尔马林浸泡的，是玫瑰金的。你们可以在高档商场看到，可以在荒郊野岭撞见。你们能看见伸出的手，她在收费或者付费，她斑驳了，她洁白如菩萨。
通过现代来模仿传统。双重的回归与反讽，力量是爆炸性的。我以为，这一系列作品是后现代的，「无器官的身体」羽化后的残蜕，让我们看见了器官本身。

爆炸性体现在矛盾的肉身上。我看到了纠缠本身的力量。朋友或非朋友们，你们觉得这美吗？

▲ 展望：《应形》系列之一，200417，大理石（晚霞石）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都回答不出来，哪怕我们此刻自信满满。因为我们再怎么给出答案，都会受一个前在的「美」的概念的影响，这个概念是你的前半生或下半身偷偷告诉你的，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得催眠自己没有意识到，多么懵懂的觉醒！
展望却将这个概念以夸张的形式和我也不懂的科技手段视觉化了，让你们看到了器官，而能看到器官，是因为自身对身体这个有机体的反抗。这反抗是赤裸裸的，而亲爱的，你们之前被遮蔽了。
是的，你们被撕扯出裂痕过，你们也被裂痕撕扯过。
你们忘记了。
你们曾经完蛋过。

对，我们被这个世界碾压过，破碎过。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艺术家就做给你看。这个力量是如此巨大，我们好像无法不把它当回事儿。怎么办？这里出现了第二个方法，创造。如果不是恺撒，那么像上帝一样，我们也创造一个新宇宙来。

从宣传网页上，我复制黏贴了这么一句：

不同于往日工作中的物理化实践，艺术家将形投入到虚拟环境中让二者互相融合和产生变化，自动生成了一个虚拟与现实并存、能量与物质相互转化、同时具备具体形态和变化可能性的世界。在艺术家手工参与程度被降低的同时，创造的可能性被无限打开。

▲ 展望作品：《隐形》，2017，不锈钢敲制3D打印雕塑、喷火枪烤色

一个自运转的世界被创造出来了，艺术家自己得以体面地离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从后现代“回到”了现代，我们不再试图嘲讽世界，而是另起炉灶。
这种对体系、世界完整性的追求是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譬如二十世纪初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艾略特的《荒原》。怪诞之下，有着硕大的野心。某些时刻，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特别有这样的企图心。我们可能更容易接受宏大叙事。
上帝、宇宙又怎样看待我们的泼墨呢？
史铁生在其名作《我与地坛》的结尾说：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成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好了，做一些总结。

展望在这儿给我们提供了两种方法面对裂痕。

其一是回到传统、回到身体，以裂痕为熔炉，把身体捏碎回炉，让我们在这过程中看到自己的历史，看见自己的肝肠，如果不适，吐出隔夜饭，那么不妨看成一场减肥运动的锦上添花。

其二是将这回炉的粒子施以金属的魔法与暴力，革命！革命之后！后革命！让这些碎片演变为自创造的宇宙。第一种行为，我觉得他是张扬的谦卑者，玩世不恭的殉情者；第二种，他是否暴露了身为创世者的自得？反正你们都看不懂我，看不懂我的艺术，看不懂我的先祖，那就让你们坠入无我之地吧。我虽抽身，但我在看着你们。静静地端详着。我冷静而热烈。残忍而慈悲。

这是个矛盾的人，这是个同一的人。
这是个矛盾的世界，这是个和谐的社会。
碎片之前，巴甫诺夫的狗在你们的身体里发出野兽的嘶吼。

你可以充耳不闻，随你。

来源：魔都晨曦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