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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亚尘是二十世纪初上海美专的教师，留学欧、日，为二十世纪上半叶睿智的美术理论家、评论家，画家。这篇短论涉及艺术的本质和艺术家成功的条件，与今天的流行看法不尽相同。

汪亚尘(1894-1983)，浙江杭州人，原籍安徽太平（今黄山）。1915年曾与陈抱一等人组建中国第一个画会组织“东方画会”。1916年东渡日本留学，192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系，同年回国，被聘为上海美专教授兼教务主任。1928年至1931年赴欧洲作艺术考察，归国后曾任新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新华艺术师范学校校长。1947年赴美讲学并举办画展，传播中国绘画，历时30余年。

「艺术是情感的产物」。谁也是不能否认。艺术制作，全由追求快感而起，其动机正像小孩子玩耍时具有同样的光景。艺术家为求愉快而制作的，在作画时候，也是凭着一时的愉快，不计较这张作品有什么作用，也不想这张作品将来成什么美术品；完全是作家内部心弦的激动，所以艺术的感受，要有强烈的刺激，不能有普通的驯染性。依着作者的性质和境遇上说来，与其有平静不变的顺境，宁可有感情强烈常动的逆境；顺境在艺术家本身，并不是好的现状，真有天才的艺术家，往往在不知不觉中造成了自身不顺的境遇。越是逆境，越能使他艺术向上，越是顺境，越容易使艺术性的刺激渐渐减少；抛却了一切欲念而制作艺术品，不但把暂时的名利心忘记，就是这张作品将来的作用，也不可顾着；我觉得古今中外可以流传于后世的杰作，只可说是机运。米勒（Millet）有几句话说得好，他说：「杰作是偶然的事，不是单依天才和感性就得成功；第一要看作家的健康，人格，以及其他不可思议的分子来融合的；一个画家，纵使他一生在大体的作品中怎样好，决没有五点以上的杰作。」我们看了米勒的话，所谓杰作，绝不是在马马虎虎作物上就可滥用，实在与平常的作品有严格的区别。

▼ 以下作品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法国诗人「拉马丁」及其歌颂之湖诗中云「缺少一个人，一切都毁灭！」

制作是艺术家的本务，艺术家人格的表现，也在制作上看出来，但是要完成切实制作的艺术家，当完备三种要素。第一：是「精力」。第二：是「经济」。第三：是「时间」。在现在中国朦混底艺术界里，有这精力，经济，时间，同时具备的研究者，恐怕很少；有精力，没有经济或时间，有经济，或者没有精力，有时间，或者没有经济；只要现在研究洋画的同志们，大家闭目想一想，是不是有我说的情形，恐怕这种情形很多呢？但是我以为经济和时间还可以从个人的境遇上去调剂的，在上面所说的三种要素，最难得者是精力。一个没有强健身体的人，要想研究艺术，却有了极大的阻碍，而且这种阻碍，比经济和时间大的很，因为精力是维持躯干久长的元素，如果一个人精力缺乏，有了制作的时间而制作时间会使你减少；譬如一个有肺痨病的人去研究艺术，不过在躯干保存的有限的期间内为他研究，纵令这个人思想敏活，制作心涌溢，因为他的肉体容易破坏，总不能使他达到美满地境域，我们看到中西古代和现代的艺术家，成功一代有生命的制作，都是有长的寿命。换一句说：有长的寿命，总能发见伟大的杰作，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技术，愈老愈精。思想或者因年龄而退化，但技术是依年龄而渐渐充实，技术的追求，愈久则愈能得到奥妙，年龄愈增其艺术上返原的愈深！这不是青年画家们所容易同样得到的经验，我虽然不是八九十岁的老头儿，也不能讲老话，但是从中西艺术家的传记及他们的技术上，都能使我们领会。

时年上海新华艺专旧影

由来有许多短命画家，也有留下灿烂的艺术为后人叹赏，像谷诃（Gogh）只活了三十几岁，艺术的途径上，虽比人家跑得快，但是他留下的优点，也不过一部分罢了，要是像谷诃那样的天才，再给他有长的寿命，岂不是更添许多艺术上的发见呢。

然而寿命的短长，虽不是可以预测，但照生理学家讲一人至少活八十岁以上，至于中途的屈死，全是养生适宜与不适宜的关系；艺术原来是超脱的，艺术原来是抒发作家情绪的，研究艺术的人，自发上就有陶冶性情的地方，当然和研究别的东西不同；用不了仰人的鼻息，也用不着附属于被使用的态度之下当小卒，没有像军阀的野心，也没有像政治家希图；老实说：真有觉醒的艺术家，各个都像一个城子里的城主，什么人都不能来束缚，它非要尽全力而战斗不可！原来治艺术的人，自有一种超实的玄想，艺术家的心胸，真是「海阔天空」，在这种伟大的心胸里，是别有一个天地，在他这个天地中，就把自己浑身都艺术化了！所以一个诚实的艺术家，一身就离不了他诚实地表现！

《金鱼》，汪亚尘， 布面油画

依了自己制作做本位的作家，对于人事少不得有些回避，寻常人往往看到艺术家带几分精神病或有几分憨态；其实专念于一种事情的人，都有这种主观的脾气；这也是他唯一的表白。这种人，在平常人的眼睛里，都看不惯，实在也不要人看得惯，尤其是艺术家只要「一心顶礼」他的艺术就算了。所以从来的艺术家，大半是孤独，带了普遍驯染性，就不免趋鹜社会，至少要带些假面具去迎合社会；所以凡是社交过热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永远徘徊在浅肤的技巧之间，结果他的艺术便是堕落！

《鱼乐图》，汪亚尘，设色纸本

纯正的艺术家，除了自身向制作上像火焰地热情射发之外，对于其他什么事都要冷淡些。不容说：社会的周旋，是更懈怠了。然而在一般热心世俗人的眼光里，他们一定要说这类人，偏迂，奇怪；其实在诚实热烈研究的作家身上，并没有偏迂和奇怪，就是说偏，偏的是忠于艺术。就是说奇，奇的也是会艺术的专一。总之：这种态度，都是作家追求艺术上所应有的。

二十一年九月

声明：本文原发表于《文艺茶话》第1卷第3期,1932年

来源：诸子归来